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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巴金选集》第六卷:第四病室 寒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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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简介

四世同堂》写一条胡同;巴金这部小说则写战时一间医院;以一个病人的十八天日记,体现了战时大后方的众生相。谈到黑暗惨苦,俗云:“十八层地狱”,而《第四病室》年写的可说是第十九层地狱。住院病人要自己买特效药、胶布、手纸;许多病人买不起特效药,在床上哀号着死去;有些病人付不出小费,工友不清理便器,以致被大小便憋得呼天喊地……可是在漆黑苦难之中,竟有温情和爱的萤火闪闪流光;那浓发大眼、柔情似海的杨木华医生,那为病人义务清理便器的饭馆伙计老许,遂成为枯冬里的春讯,地狱里的天使了。

作者简介

巴金原名李尧棠,字芾甘。生于1904年,四川成都人,现代著名作家。他从小生活在一个官僚地主家庭里,目睹了种种丑恶的社会现象。“五四”运动使他打开眼界,树立起反对封建制度,追求新的社会理想的信念。1927年赴法国学习,第二年写成第一部长篇小说《灭亡》。1928年底回国,1931年后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,和鲁迅来往密切。鲁迅认为“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,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。”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。 他的主要作品,大都在1927年以后的二十年间写成的。包括长篇小说《爱情三部曲》(《雾》、《雨》、《电》)、《激流三部曲》(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)、《抗战三部曲》(又名《火》),中篇小说《寒夜》、《憩园》,另有一批短篇小说、童话、散文等。

目录

第四病室(1945)
寒夜(1946)

书摘插图

第一章
  6月1日(星期四)
  下午一点钟我搬到医院里来了。一个看护拿着一块牌子引我到三等病房去。我跟着他从登记处出来,顺着一条石板铺的路,穿过两道门,拐了三个弯,走进一个小小的院子。看护是一个高身材的少女,腿长,脚步下得急,这条路不用说是她走惯了的。我却是第一次到这里来,这天上午落过一阵雨,石板还有点滑,我不惯走这种路,何况右手还提着一大包衣物,我差一点跟不上她了。看见这个小院子,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,我想应该是这里了。那个大房间的黑漆门上挂着“第四病室”的木牌。院子里有一丛芭蕉和十多株芍药。
  看护沿着石板路走进第四病室去了。我跟在她后面。
  跨进那道两寸多高的门槛以后,我得到第一个印象:到处都是床和人。正对着门有一张条桌,桌上放了一堆纸件、钢笔和墨水。我跟着看护走到条桌前面,她把我介绍给坐在那里的一位穿蓝色旗袍、烫头发的中年女人,她称她做“汪小姐”,把手里的牌子交给她,就匆匆地转身走了。
  汪小姐站起来,一面看牌子,一面问我: “陆先生胆囊发炎?”我答道:“是。”她又问:“陆先生自己带铺盖来吗?”我答道:“没有。”她便解释地说:“这里铺盖少,病人多,洗得不勤,不大干净。自己带铺盖来,好一点。”我说:“我以前不晓得。”我心里倒想:“住在医院里,还怕什么不干净!”
  她不再问什么了,就指着右边角落里一张空床铺对我说:“床已经铺好了,就是第五床,请过去休息吧。”她微微一笑,便把头掉开了。
  我抱着我的一包衣物,穿过病床中间窄小的过道,走向她指给我的那张病床。第五号,一块黑底白字的洋铁号牌挂在床头白粉墙上,不会让人看错。好几双陌生的眼睛把我一直送到第五号病床。
  床上铺着白布被单,是新近洗过的,不过上面还留着一块饭碗口一般大的黄色药迹。这使我想起了汪小姐的话。床头靠着墙,左面挨近第六号病床,右边靠近第四号,不过中间各有一条过道,各隔着一个小小的方木柜,那是靠着床头白粉墙安放的。左边柜上放着两个吐痰的杯子和两把茶壶,显然是给我们两个人分用的,第六床的柜子被铁架占去了。方柜下面有门,里面分两隔,全空着,可以存放我带来的衣物。床下有一个方凳,凳上放着一把起了一点儿锈的便壶。
  我不需要别人给我解释,便知道在我住院的期间,我可以自由使用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儿。我再看脚下,这是一片阴湿、污黑、不十分平坦的土地;我又往上看,上面没有天花板,屋顶相当高,两边墙上各有两堵通气的高窗,两边木壁上各有两排可以撑起、放下的格子窗,糊窗的白皮纸破了,就不曾重糊,现在成了麻雀来往的航路。这间病房比尤大夫家的病室差得太多。不过它并没有使我失望。这是三等病房,每天只收三十元住院费,即使连伙食费连普通医药费都算在内,比起最下等的旅馆最坏的房间也便宜些。在这里住上两个月,我负担得起它的全部费用。所以我感谢尤大夫把我介绍到这个医院来。
  我把衣包放在床上,打开它,拿出肥皂、牙膏、牙刷放在柜上,把脸帕挂在脸帕架上(柜子的一边钉得有一个脸帕架),把别的衣物塞在柜子里面。柜子并不大,不过我带来的东西也不多。  
  做了这些事情以后,我感到了一点儿疲倦。我觉得头发晕,想躺下来休息。我便脱下学生服折好,放在枕头底下,把枕头垫得高高的;我穿着绒线衫睡在被窝里,一面随意地看我的四周。那些病床,那些病人,那些陌生的面孔,那些新奇的声音渐渐地引起了我的注意。我这一排一共有四张床,号码是从四到七,都是床头靠着白粉墙的。在我的脚下是第十二床,床头朝着我的脚,它的左边也有一张床,那是第十一号,每张床的右边靠近床头都有一个放东西的方木柜。
  我正在这样地移动我的眼光,忽然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左面送过来。
  “先生,请吃饼干。”
  我惊讶地侧过头去看。说话的是第六床的病人。他伸出光光的右膀拿了一块饼干放在嘴里嚼着,胸前被单上正摊开一包饼干。他的眼光从饼干上移到我的脸上来。
  “我不饿,谢谢你。”
 “你不要客气啊,我是吃不完的。”
  他说着,又好像在笑。他的脸带红黄色,看起来很年轻,又健康。他的五官端正,只是眉毛和眼角都往上斜,成了倒八字形,有点儿像戏子上装后的眉眼。这给他那张朴实的农民脸上涂了一点儿怒容。他的左膀高高地举起来,上面缠着绷带,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,只露出一只手,手指弯曲着,被吊在一个铁架上,这个简单的铁架就放在方木柜上面,而且是用麻绳绑牢了的。
  “你的左膀?”我的眼睛望着铁架,嘴里吐出了这半句问话。
  “跌伤的,骨头跌断罗,”他说着,也看了一眼自己那只跌断的手臂。
  “怎么跌断的?”我又问一句。
  “我跟我们库里一个同事,坐三轮卡到花溪去玩。司机真混蛋,才走了一公里,就把车子开翻了,我们两个都受了伤。我过了好半天才醒转来。一脸一身都是血。先抬到陆军医院,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勤务兵照应,病人要茶要水都不方便。我住了两天。这里有病床,我就搬过来。”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。他说得慢,说的是普通话,不过带着浙江人的口音,吐字并不十分清楚。他的身子躺得笔直。说话的时候他只微微动了动右膀,脸稍稍向我这面偏了一下。
  “你住院几天了?”我在他停了嘴、包好饼干的时候,问他。
  “今天第七天了,进来的时候说是两个星期就可以接好的,”他说,一面把饼干放到方木柜上去。“真苦,动都不能动一下,”他解释地添上一句。他的两道浓眉皱得更紧了。
  “不要紧,苦两天就会好的,”我这样安慰他。
  “说不定啊。第一床那个人睡了两个月了,还没有听说要取石膏架子。我连石膏都没有上,”他指着靠门边的第一号病床说。
  我朝他指的那张床看,只看见被单下面耸起一堆东西,我看不清楚那个平睡在枕上的头。
  “他是接腿骨吧?”我又问。
  “是给机器打断的。你隔壁第四床是割盲肠的。”
  我听见他这样说,便把脸掉向右边去看第四床的病人。那里没有枕头,一张灰白色的脸平平地放在垫被上。眼睛半睁开,嘴唇没有血色,急促地吐着气。
  “他病得厉害?”我仍旧把头偏回左边,耽心地问道。我很紧张,我有点害怕,我也是来开刀的,而且是动大手术。
  “这倒不要紧,过两天就好的,比不得我们。请问你贵姓?”
  “我姓陆。”
  “我叫朱云标,”我并没有问他的姓名,他自己说了出来。其实他不说我也会知道。我无意间看了他的号牌一眼:床号下面就贴着他的住院单。他是上月二十六日入院的。“我在××器材库当库员。”
  这时我忽然闻到一阵小便臭,不觉自语道:“哪儿来的臭气?”
  “老郑来倒小便壶啊,”第六床接着说。
  我不知道老郑是谁,但是我看见一个工友提了一只铅桶朝着我们这面走来。他把桶放在第四床床脚边,却去拿了第六床、第七床的便壶来,把小便倾在桶里。我听见一阵溅水声,正要拿手帕蒙鼻孔,一股带大蒜气的尿臭已经扑到鼻孔里来了。工友把便壶放回到原处,又去把铅桶提到第七床床脚放着。又是一阵暴雨声和一阵臭。工友放回便壶以后,我看见第六床伸了右手到床下面去摸凳子。他的手只能挨到凳子的一只角。无论如何他拿不到便壶。
“哎呀,又是这样乱放!”第六床皱紧浓眉自语道。接着他大声唤道:“老郑!老郑!”
  老郑已经到第九床那里去了,他回过头板起脸孔问道:“什么事?”
  “小便壶我拿不到呀!”第六床着急地说。
  “拿不到,你讲话客气点。说个‘请’字,又不是花钱的事。我们也是人啊!”老郑说;他那张四方脸仍然是死板板的,不说肉,连颊上挨近鼻梁地方的几颗麻子也不肯动一下。他也是浓眉,厚嘴唇,不过鼻子却是塌的,眼白上牵了几根红丝。
  “总是这样凶,我才只说了一句话,”第六床诉苦般地自语道。
 老郑走过来,嘴里叽咕着,伸手把第六床床下的凳子拉了一半到外面,他又拿起便壶用力在凳上一放,一面说:“现在该拿得到罗。你屙吧,你屙吧,”他并不正眼看这个病人,就气冲冲地走了。接着倒尿的声音又响起来。
  “这个工友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?”我感到一点儿不平,又觉得有点儿奇怪,暗暗想道。可是第六床却不作声了。
  我也不想讲话。我有一点儿睡意,就微微闭上了眼睛。
  我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,这中间我好像听见隔壁第四床病人的呕吐声,但是我也并不注意。
  “试表,试表!”少女的声音在我旁边唤着。我睁开眼睛。一个矮胖的看护小姐站在我的床前,她递给我一支温度表,说:“好好地衔在嘴里。”我点点头。我把它放在口里,我想笑,想说:“难道这个我都不知道!”我又听见她在说:“把手伸出来!”便把左手伸给她让她去数脉搏。她默默地用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两三个字就走了。我听见她又在唤第四床:“试表!试表!”那个割了盲肠的病人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。
  “你还难过吗?”少女的声音问道。
  病人含糊地答应了一句,我听不出他在说什么。
  “你要喝水,是不是?”她柔声再问。
  病人短短地应了一声。
  “我拿给你喝好罗。”她拿起方木柜上的茶壶,俯下身去,把壶嘴放到病人的口边,让水慢慢流进病人的嘴里。
  “够罗。等一会儿再喝吧,”她像在吩咐小孩似地说。我看那个病人,他的嘴边有一圈短短的胡子,额上有好几条皱纹。他至少比她大十几岁。在他面前她却露出那样的大人气,她其实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。
  “胡小姐!胡小姐!”第九床的病人在唤她。
  “哪样?”她抬起头问道。
  “你今天进城吧?”
  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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