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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先勇自选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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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先勇,我国著名作家。长短篇小说有:《寂寞的十七岁》、《台北人》、《孽子》,散文集有:《蓦然回首》、《明星咖啡馆》、《第六只手指》。并有多部作品改编为电影及舞台剧,已出版的剧本和电影脚本有:《游园惊梦二十年》、《玉卿嫂》、《金大班的最后一夜》等。他的小说曾被译成英、法、德、意、荷、希伯来、日、韩等多种文字,在海内外拥有广大读者群。本书收录了他的几篇小说、散文杂文以及论文书评。

内容简介

白先勇的作品具有浓郁的悲剧色彩。他写的是非英雄的悲剧,他的小说的悲剧主角不是时代的英雄,而是在大时代浪潮冲击下不能支配自己命运的一群失落的贵族,以及附属他们的各种各样的小人物,作者怜和同情他们的困境和不幸;他写的是心理的悲剧,作者在描写这群悲剧人物时,没有像通常的悲剧作品那样,着力去描写悲剧的背景,作者所着力描写的,占领舞台和小说中心的,是他们的内心痛苦和怀旧情绪,对他们的显赫气派的光荣的缅怀。

目录

论白先勇的小说——《白先勇自选集》代序
小说
 我们看菊花去
 玉卿嫂
 月梦
 青春
 寂寞的十七岁
 芝加哥之死
 香港——一九六○
 谪仙记
 (以上选自《寂寞的十七岁》)
 永远的尹雪艳
 一把青
 岁除
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
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
 思旧赋
 梁父吟
 孤恋花
 花桥荣记
 秋思
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
 游园惊梦
 冬夜
 国葬
 (以上选自《台北人》)
散文杂文
 蓦然回首——《寂寞的十七岁》后记
 第六只手指——纪念三姐先明以及我们的童年
 惊变——记上海昆剧团《长生殿》的演出
 《现代文学》的回顾与前瞻
 《现代文学》创立的时代背景及其精神风貌——写在《现代文学》重刊之前
 人生如戏——田纳西·威廉斯忏悔录
 《红楼梦》对《游园惊梦》的影响
 为逝去的美造像
论文书评
 谈小说批评的标准——读唐吉松《欧阳子的<秋叶>》有感
 社会意识与小说艺术——五四以来中国小说的几个问题
 流浪的中国人——台湾小说的放逐主题
 贾宝玉的俗缘:蒋玉函与花袭人——兼论《红楼梦》的结局意义
对谈访问
 与白先勇论小说艺术——胡菊人、白先勇谈话录

书摘插图

我们看菊花去
  一
  早上有点阴寒,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觉得冰浸的;纱窗外朦朦胧胧,是一片暗灰色,乍看起来辰光还早得很,我打了一个翻身,刚想闭上眼睛养会儿神,爸爸已经来叫我了。他说姐姐的住院手续全部办妥,林大夫跟他约好了十点钟在台大医院见面,但是他临时有个会要开,恐怕赶不回来,所以叫我先送姐姐去,他随后把姐姐的衣服送去,爸爸临出门的时候对我再三嘱咐,叫我送姐姐去的时候千万要小心。
  我到姐姐房中时,妈一个人正在低着头替姐姐收拾衣服用具;她看见我走进来便问我道:
  “爸爸跟你讲过了吧?”
  “讲过了,妈。”
  妈仍旧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,我坐在床边没有说话,默默的看着她把姐姐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子里拿出来,然后叠得平平的放进姐姐的小皮箱中,房里很静,只有妈抖衣服的窸窣声。我偷偷的端详了妈的脸一下,她的脸色苍白,眼皮似乎还有些儿浮肿似的。妈一向就有失眠症,早上总是起不早的,可是今天天刚亮我就仿佛听到她在隔壁房里讲话了。
  “妈,你今天起得那么早,这下子该有点累了,去歇歇好吧?”我看妈弯着腰的样子很疲倦,站起来想去代她叠衣服。妈朝我摆了摆手,仍然没有抬起头来;可是我却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那件红毛衣角上闪着两颗大大的泪珠。
  “妈,你要不要再见姐姐一面?”我看妈快要收拾完毕时便问她道,妈的嘴皮动了几下想说什么话又吞了下去,过了半晌终于答道。
  “好的,你去带你姐姐来吧。”可是我刚踏出房门,妈忽然制止我,“不——不——现在不要,我现在不能见她。”
  二
  我们院子里本来就寒伧,这十月天愈更萧条;几株扶桑枝条上东一个西一个尽挂着虫茧,有几朵花苞才伸头就给毛虫咬死了,紫浆都淌了出来,好像伤兵流的淤血。原来小径的两旁刚种了两排杜鹃,哪晓得上月一阵台风,全倒了——萎缩得如同发育不全的老姑娘,明年也未必能开花。姐姐坐在小径尽头的石头堆上,怀中抱着她那头胖猫咪,她的脸偎着猫咪的头,叽叽咕咕不知对猫咪讲些什么。当她看见我走过去的时候,瞪着眼睛向我凝视了一会儿,忽然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孩似的:
  “嘻嘻,弟弟,我才和咪咪说,叫它乖些,我等一下给它弄条鱼吃,喔!弟弟,昨晚好冷,吓得我要死!我把咪咪放到被窝里面来了,被窝里好暖和的,地板冷,咪咪要冻坏,嘻嘻——嘻嘻——咪咪不听话,在被窝里乱舔我的脸,后来又溜了出来。你看,咪咪,你打喷嚏了吧?听话,噢!等一下我给你鱼吃——”姐姐在猫眯的鼻尖上吻了一下,猫咪耸了一耸毛,舒舒服服的打了一个呼噜。
  姐姐的大衣钮子扣错了,身上东扯西拉的,显得愈更臃肿,身上的肉箍得一节一节挤了出来;袖子也没有扯好,里面的毛衣袖口伸出一半来。头上的发夹忘记取下来了,有两三个吊在耳根子后面,一讲话就甩呀甩的,头发也是乱蓬蓬一束一束绞缠在一起。
  “弟弟,咪咪好刁的,昨晚没得鱼,它连饭都不要吃了,把我气得要死——”姐姐讲到这,猫咪呜呜的叫了两下,姐姐连忙吻它一下,好像生怕得罪它似的,“哦,哦,你不要怕,噢,我又没骂你,又没有打你,你乖我就不说你了,弟弟,你看,你看,咪眯好可怜巴巴的样子。”
  三轮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了,我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使姐姐上车而不起疑心,我忽然想到新公园这两天有菊花展览,新公园在台大医院对面。
  “菊花展览?呃——呃——想是想去,不过咪咪还没吃饭,我想我还是不去吧。”
  “不要紧,姐姐,我们一会就回来,回来给咪咪买两条鱼吃,好不好?”
  “真的?弟弟。”姐姐喜得抓住我的衣角笑起来,“你答应了的啵,弟弟,两条鱼!咪咪,你听到没有?”姐姐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好几下。
  我帮姐姐把衣服头发整了一下,才挽着她上车,姐姐本来想把猫咪一块儿带走的,我坚持不肯,姐姐很难过的样子放下猫咪对我说:
  “不要这样嘛,弟弟,咪咪好可怜的,它没有我它要哭了的,你看,弟弟,它真的想哭了——咪咪,噢,我马上就回来,买鱼回来给你吃。”
  车子走了,我看见妈站在大门背后,嘴上捂着一条手帕。
  三
  姐姐紧紧的挽着我,我握着姐姐胖胖的手臂,十分暖和,姐姐很久没有上街了,看见街上热闹的情形非常兴奋,睁大眼睛像个刚进城的小孩一般。
  “弟弟,你记得以前我们在桂林上小学时也是坐三轮车去的。”姐姐对于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清楚。
  “弟弟,你那时——呃,八岁吧?”
  “七岁,姐。”
  “哦,现在呢?”
  “十八了。”
  “喔!嘻嘻,弟弟,那时我们爱一道荡秋千,有一次,你跌了下来——”
  “把下巴跌肿了,是不是,姐?”
  “对啦!吓得我要死,你想哭——”
  “你叫我不要哭,你说男孩子哭不得的是吗?”
  “对啦!那时立立跟见见还在,他们也是两姐弟,噢。”
  “嗯。”
  “见见是给车压扁了,立立后来是怎么着——”
  “是生肺炎死的,姐。”
  “对啦,我哭了好久呢,后来我们帮他们在岩洞口挖了两个坟,还竖了碑的呢!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养狗了。”
  姐姐想到立立与见见,脸上有点悲惨,沉默了一会,她又想到别的事情去了。
  “弟弟,那时我们爱种南瓜,天天放学到别人家马棚里去偷马粪回来浇肥,噢,那一年我们的南瓜有一个好大好大,多少斤,弟?”
  “三十多斤呢,姐。”
  “喔,我记得,我们把那个大南瓜拿到乡下给奶奶时,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,赏了我们好多山楂饼和荸荠呢,奶奶最爱叫我什么来着,弟弟,你还记得不?”
  我怎么不记得?奶奶最爱叫姐姐“苹果妹”了,姐姐从小就长得周身浑圆,胖嘟嘟的两团腮红透了,两只眼睛活像小玩具的熊一样圆得俏皮,奶奶一看见她就揪住她的胖腮帮子吻个半天。
  “哈哈,弟弟,‘一二三,一二三,左转弯来右转弯——’”姐姐高兴得忘了形,忽然大声唱起我们小时候在学校里爱唱的歌来了,这时三轮车夫回头很古怪的朝姐姐看了一眼,我知道他的想法,我的脸发热起来了。姐姐没有觉得,她仍旧天真得跟小时候一样,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张红得透熟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,好像给虫蛀过一样,有点浮肿,一戳就要瘪了下去一样;眼睛也变了,凝滞无光,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眼。
  “嘘!姐,别那么大声,人家要笑话你了。”
  “哦,哦,‘一二三——’,哈,弟弟,奶奶后来怎么着了?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了,呃——”愈是后来的事情姐姐的记忆愈是模糊了。
  “奇怪!弟,奶奶后来到底怎么了?”
  “奶奶不是老早过世了吗?姐。”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。
  “奶奶过世了?喔!什么时候过世的?我怎么不知道?”
  “那时你还在外国念书,姐。”
  姐姐的脸色突然变了,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,眼睛里显得有点惶恐,嘴唇颠动了一会儿,嗫嚅说道:
  “弟——我怕,一个人在漆黑的宿舍里头,我溜了出来,后来——后来跌到沟里去,又给他们抓了回去,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,说我是疯子,我说我不是疯子,他们不信,他们要关我,我怕极了,弟,我想你们得很,我没有办法,我只会哭——我天大要吵着回来,回家——我说家里不会关我的——”姐姐挽得我更紧了,好像非常依赖我似的。
  我的脸又热了起来,手心有点发汗。 
  四
 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,门口停满了三轮车,求诊的,出院的,进出不停,有的人头上裹了绷带,有的脚上缠着纱布,还有些什么也没有扎,却是愁眉苦脸,让别人搀着哼哼卿卿地扶进去。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,姐姐悄悄的问我:
  “弟弟,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?来这里——”姐姐瞪着我,往医院里指了一指,我马上接着说道:
  “哦,是的,姐姐,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菊花,噢。”
  姐姐点了一点头没有做声,挽着我走了进去。里面比外面暖多了,有点燠闷,一股冲鼻的气味刺得人不太舒服,像是消毒品的药味,又似乎是痰盂里发出来的腥臭;小孩打针的哭声,急诊室里的呻吟,以及走廊架床上阵阵的颤抖,营营嗡嗡,在这个博物院似的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,走廊及候诊室全排满了病人,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自己的号码,有的低头看报,有的瞪着眼睛发怔,一有人走过跟前,大家就不约而同的扫上一眼。我挽着姐姐走过这些走廊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,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,我就得低一下头;可是姐姐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,她没有说什么,我从她的眼神却看出了她心中渐生的恐惧。外科诊室外面病人特别多,把过道塞住了,要过去就得把人群挤开,正当我急急忙忙用手拨路时,姐姐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。
  “弟弟,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。”
  “为什么?姐。”我的心怦然一跳。
  “弟,这个地方不好,这些人——呃,我要回去了。”
  我连忙放低了声音温和的对姐姐说:
  “姐,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吗?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——”
  “不!我要回去了。”姐姐咬住下唇执拗的说,这种情形姐姐小时候有时也会发生的,那时我总迁就她,可是今天我却不能了。姐姐要往回走,我紧紧的挽着她不让她走。
  “我要回去嘛!”姐姐忽然提高了声音,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,几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。
  “姐——”我乞求的叫着她,姐姐不管,仍旧往回里挣扎,我愈用力拖住她,她愈挣得厉害,她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,我几乎不能抓牢她了,走廊上的人全都围了过来,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音,有两个小孩跑到姐姐背后指指点点,我的脸如同烧铁烙下,突然热得有点发疼。
  “姐姐——请你——姐——”姐姐猛一拉,我脚下没有站稳,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去了,即刻四周爆起了一阵哈哈,几乎就在同一刻,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姐姐的臂上狠劲捏了一把,姐姐痛苦的叫了一声“嗳哟!”就停止了挣扎,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温顺,可是她圆肿的脸上却扭曲得厉害。
  “怎么啦,姐——”我嗫嚅的问她。
  “弟——你把我捏痛了。”姐姐捞起袖子,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伤斑。
 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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